药匙墨KIT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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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冷(灵感来自《海棠酒满》)

唔啊!!!萝衣太太的文笔真的贼喜欢꒰。•`ェ´•。꒱۶

湘水萝衣:


西风冷,白草折,易水萧萧。纸灰纷飞作素蝶,泪血红鹃透鲛绡。道是桃花扇底送南朝,毕竟枯骨青灰长艾萧。
想故园柳下依依别,弓箭各在行人腰。怎料深谷成埋骨,悠悠弱水尽红飘?不知朔方冷月下新坟起,却中原孤舍里谁人素手纤纤絮征袍。匆匆已丹桂飘香十月过,又征鸿飞绝后天涯霜雪霁寒宵。四十载思妇苦吟葛生罢,五千里剩水残山一梦遥。
对空怀远,衰杨古柳,谁与登高?衣冠成雪,长亭歌彻,乍闻童谣。东城垅头上昨日亡者没荒草,西堂暖帐里此夜新人细语娇。二百州千村万落炊烟袅,三万场午桥彻醉忽闻箫。更深夜谯楼半江秋水东流去,多情人笔端一曲烟云还前朝。


一 
那是个遥远得仿佛回响的故事。荒僻凋敝的村庄,石磨日复一日发出单调的声响,村外常年少人来往,村里倚门遥望的人眸中空空荡荡。
时值深秋,西风卷地,白草衰折。崎岖的土路上,一对夫妻与两个孩子
沉默地走向村口。丈夫腰间挂着弓箭,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衫,与妻子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似形成了一种古怪的反差。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走到村外二百里的盐碱滩。平日望去只见一片惨白的盐碱滩,这一日却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兵车前的黑衣小吏正对着名册核实征人姓名,白发老人哀哭于前,垂髫小儿牵衣于后,四周絮絮叨叨的叮嘱和沉闷的饮泣不绝于耳。
妻子怔怔地望着人群许久,才打开提了一路的陶罐,一时间酒香四溢。她斟了一碗递给丈夫,唇舌颤抖了许久,方才憋出一句话。
    “我要你……好好地回来。”
他不忍望着她,只得低头,却见碗中的酒清晰地映出她的眉眼,不由心中一阵绞痛。
“如果……我回不来了呢?”
……
西风,吹得更急了。


二 
公元372年。
长安躲在石头后面紧盯着一只蚱蜢。暮色已沉,他却只是屏息凝神,一心要把蚱蜢抓住。
蚱蜢未发觉他的存在,左跃右跃竟是朝着石前的一丛新草跃来了。长安大喜,正待扑出,蚱蜢却突然受惊跳开。长安恼怒地抬起头,见身边草丛中探出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心中不快,喝道:“你干嘛吓走我的蚱蜢?”
纤细的身影颤抖着站了起来,长安才看清是个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小女孩,形似半竿瘦竹挑着几片破布。长安见她鬼一般的模样,不由大骇,颤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变成这样?”
那小女孩突然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了些什么,却是北方口音,又因有气无力听不真切,长安听了半天也是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长安这一年十一岁,家世算不上上品却也是名族,平日以专心读书为要,几乎从不跑出去玩,唯有这次为捉蚱蜢不知不觉跟到了野外,因此他虽对饥荒有所耳闻,自己却从未目睹。他天性善良,见小女孩如此惨相于心不忍,就带她回家,给她食物。幸而他家中有北方仆人,终于得知她家乡在邺城,因饥荒逃难,三年之间辗转至长江以南的晋辖区,却与父母分离,险些饿死,从未读书识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年岁和名字。
仆人告诉他这些的时候,窗外月华清幽,流照海棠,他便给她取名月棠。


三 
新军在军吏的押送下一路向北,天气愈发寒冷。
这一日偏偏遇上阴雨,兼有雪花飘下洇湿众人衣衫,使寒冷又甚几分,众人本来背井离乡,在这雨雪天赶路更是怨声载道。军吏一再催促,说是误期全部处死。有人骂了几句,军吏却也不恼,一挑眉道:“怎地,想学陈胜吴广造反?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被强行征兵的人本只图苟活于乱世,听了此言只得忍气吞声继续向前。
他笑笑,从包裹中取出一只陶埙轻轻吹起。一曲终了,他放下陶埙吟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身边一人一直静静听着,忽地笑道:“采薇,采薇,兄弟好雅兴。”
“如此说话,料也不是村野匹夫。”他不动声色,碎发的遮掩显得眸色极深。
“呵,在这乱世,是不是又有什么区别?敌人杀你,管你如何说话……我说,大家是少了几分陈胜吴广的胆气。”
双目相对,那人望见他的容貌时微微一惊。
“真的……”
“怎么了?”
“没什么。”
他不再追问,却是明白那人之前话语的意图,沉声道:“有胆气又如何?当今王朝换了又换,多的几十年,少的两三年,今天当皇帝,明天就是阶下囚。”
那人一怔,又道:“那也比我们小民任人宰割好。”
他心中一动,眼神却又黯下去,缓缓道:“就算年轻的时候想过……小民的日子过惯了,这些宏图壮志早就没了。”
两人沉默了许久,他才再次唱起,唱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由同时落泪。



月棠名义上是长安家的僮仆,而长安没有姊妹,乐得把她当妹妹看待。月棠本对礼法一无所知,与长安也少有主仆之间的顾忌。只是她终究不敢进长安书房,长安就拿一支笔蘸了水在地上教她写字,待她能阅读就把自己以前读的书拿给她看。
月棠读着,常常放下书对天发愣,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长安安慰她有些微言精义本就难懂,一时不明白也正常,月棠却问他:“你们将来要做官的都是读这些书吗?”
长安道:“那也不是,有些上品子弟就算不读书也是朱衣紫绶,你听过一句话叫做‘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吗?”
月棠道:“怪不得,你瞧这《论语》《孟子》都说仁政爱民,可是现在到处打仗,苛捐杂税那么多名头,原来是因为做官的都不读这些书啊。”
长安哑然失笑道:“你以为读了这些书就能按照书上的做吗?很多人进入官场之前也曾是仁以为己任的正直之士,到后来却为了钱、权或者名失去了自己的本心。更何况如今天下早就不是春秋时期的天下了,又怎么能拘泥于这些古书而不变通?”
“那激起战火,横征暴敛,就是变通吗?”月棠生气地反问,撇了撇嘴,“长安哥哥,我可不想你也变成那种人。”
长安见她稚气未脱却大义凛然,心下赞赏,正色道:“你可知我‘长安’这名字的来历?”见她睁大眼睛望着自己,又道:“长安,长治久安,父亲希望天下长治久安。而且长安城目前在秦国手里,晋人都盼着早日收复长安城。这个名字,也蕴含着他对我的期望。我也希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天下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月棠握住他的手,展颜一笑:“我明白了,那你更要好好读书啦。”



原野上缓缓升起灰白的薄雾,光秃的枝丫上已无枯叶,恍然已是初冬。
小麦的种子已经种下,天气寒冷,杂草不生,漫长的冬日里她常常把玩着他未带去前线的旧物,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手抄的《诗经》,在她反复翻阅之下穿线近乎磨断。见字如面,那清逸峭拔的字体隐隐透出其人年少时的风骨。她轻轻抚摸过那些陈年的墨迹。她听见黄鸟哀啼,沉重的墓门隔断“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的呼喊,望见山上扶苏池中荷华,又是何年何月,听他轻唱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缓缓沉落梦乡,那歌声轻轻地晃,就这样一醉到天明,晨霜耿耿,流萤四散……
恍然又是春日,她再次带着一双儿女扛起了锄头。他走了,可是该他二人交的赋税不曾少半毫。



那个日子,是长安一生的梦魇。
他的印象里,只有断续的画面,浓烟和烈火,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月棠紧紧攥着他的手。
很奇怪,四周的炙热里,她的手是冰凉的,一寸寸苍白的指节在火光里狰狞地红着。
月棠却是记得,她拽着长安凭本能逃出了那个人间地狱,伏身于芦苇丛中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然而流贼的马蹄声和狞笑犹在耳边呼喝,沉闷的撞击声夹着惨叫清晰地贯穿耳畔……
拂晓,血染溪红,天愁地惨。
火烧了一夜终于熄了,两人胆战心惊地回到了废墟之中。浓烟环绕,目触处尽是残砖瓦砾或焦黑的尸体,长安拾起一块碎瓷,上有一朵红梅,他认得这是母亲插花的瓶子。
泪水充盈了眼眶,月棠在长安耳边轻轻道:“长安……我们没有家了……”



不知是福是祸,这批新兵首先被分配到辽西镇守边疆,第二年他和道中所遇那人又一并被分到太子麾下——太子的军队装备给养都会好些,可太子本人并无行军作战的才能,更何况他们要面对的敌人是日趋强大的魏国拓跋氏。
当朝国君慕容垂是一代英主,而北方魏国君主拓跋珪亦是雄才大略。慕容垂明白太子宝庸庸碌碌,为燕国解决这个棘手北邻的重任只能由自己承担,而自己又年过花甲,因而这几年对北攻势渐渐凌厉。尤其是这一年燕魏边界频生争端,军中多有传言说一场大战就在眼前。
而令他们担忧的还有太子宝与赵王麟的矛盾。一次他们奉令去打流贼,赵王负责运输粮草,而赵王军几次三番姗姗来迟,甚至有一次让他们断粮一日。此外,赵王军见到他们经常无缘无故恶语相向,待惹怒他们又溜之大吉。
他在道中结识的那个战友消息灵通,一日偷偷把他拉到无人处告诉他:“那赵王是个庶子,从小不受今上待见,心里生气,就经常捣乱。听说今上从邺城逃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赵王向秦国告了密……也难怪他看太子不爽。我说这都不需人家魏来打我们就要祸起萧墙。”
战友说完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有些事不是我们管得了的,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好。”
“那就干脆别想了……哎,对了,我昨天从炊事营那里偷了罐酒,要不要喝?就这儿,三更,来不来?”
这空地上有块动物状的石头,底下是鼹鼠打的一个大洞,战友自从发现后就一直在里面藏东西。
“你果然一有酒就兴奋得不得了……”他笑道,“这么好的事,我当然得来。”
“是啊,死了也做酒中仙……”
战友伸个懒腰跑开了,留他盯着天空发愣,这一天第三十四只鸟飞过了。



辗转了两个月,长安终于寻到了他家在外地的一个亲戚,而那个亲戚见昔日公子流落到如此境地,立刻翻脸不认人,将长安和月棠挡在了那扇沉重的朱户外。
晋显然不想管流民的生计,长安也不忍再见故园衰败,思虑良久后两人只得决定北渡长江,那里由大秦统治,秦主苻坚苦心经营多年,不复昔年衰败。
一路上两人给富人打些零工,或者采撷野菜野果,月棠由于童年时逃荒的经历辨认得出有毒无毒,生计艰苦却也过得下去。
——生计不算什么,让月棠痛苦的是长安眼中的亮光渐渐黯淡了——读书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是有火焰跳动的,那是要闯天下的自信与豪情。而如今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对着什么东西发呆很久。有一次夜里她无端惊醒,却见他背对着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月光冷冷地照夜风冷冷地吹,他脚边一丛血红的杜鹃花妖冶恐怖。
然而江北何尝是乐土?他们第二年遇上了暴雨,河流决堤。大概因为水中夹着些动物尸体,水灾结束后一场疫病在村里传播开来,迷信的人们惊慌失措地请来各种神汉巫女,耳畔日日皆是念咒之音,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却依然源源不断地运出村口。
月棠没有钱,也不信神汉巫女,只是去山中拔了些艾草在屋子周围焚烧,两人除了挑水终日待在屋中,每次下雨都让他们既欢喜又深忧。而长安眸中的阴沉日渐浓厚。
邻村得知讯息后,一夜之间人去村空。
疫病结束的时候,原本一百多个人的村子只剩了十四个人——原本有十五个,却有一人饿急了去吃了水塘里泡着的尸体,由此感染疫病。十四个人把他锁在了屋中,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也没人敢靠近。
月棠和长安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竟然还活着。



日子在单调的训练、反复的跋涉和偶尔偷到的酒之中缓缓过去,在听到那神秘的笛声之前,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军旅生活。
那是三更,万籁俱寂,只余更声缓缓打响,而远山中忽有飘渺笛音划破长夜传来,一丝丝在周身游走,翻涌起无数别情,痛彻心扉。
这支该在江南三月的乌篷船里赏着杏花春雨听的悠扬长调,骤然响起在这荒凉的朔方莽原,盘旋在一望无际的沙堆孤坟之上,只平添了一种近乎荒谬的恐怖。
无数双眼睛从黑暗中醒来了,凝望着也许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那里有白发老妪或是襁褓幼儿,不知他们血染沙场之前是否来得及回望一眼。
当空明月如霜。
这一年,魏燕战火还是不可避免地烧起来了,所有小战都预示着最终的绝杀。
成王败寇。



月棠十七岁那年终于和长安成婚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生死相依早已足够让他们对彼此产生可以共度一生的感情。灾难唯一的好处是使活下来的村人抛却了所有从前恩怨,齐心协力跌跌撞撞地携手向前。
这三年也有喜事,首先是一个婴儿的降生,那一日幸福的母亲与三个失去丈夫孩子的女人如获至宝般痴望着婴儿粉嘟嘟的脸庞。还有一件就是长安与月棠的婚事,村中的女人们找出旧衣服七拼八凑,为两人做了两件还算像样的礼服,那个
名叫秋云的新母亲还在月棠的衣服上绣了一对鸳鸯。
如今乱世早抛却繁文缛节,两人省去了一系列复杂程序,只在四溢的酒香和村中老人颤巍巍的颂声中行了拜礼。时近昏黄,村中十五人都聚在临时搭起的火盆旁。跳动的火苗之后,月棠的面颊泛着好看的红晕,她的眼睛闪亮着,倒映着身后贴上了红楹联的茅屋,楹联上的字是长安题的,隔着火光和傍晚的薄雾在她瞳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长安捧起酒碗,望向她的目光终于一扫阴沉,换了温暖清澈,缓缓念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月棠轻轻答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色渐凉,两个身影像剪纸般浮起,和身后茅屋上红纸剪出的双喜字渐渐重叠成单薄的一片。


十一
惊蛰过,小满至。立秋过,白露清。秋深悠悠霜降,她就着一盏油灯拈针引线,发梢偶尔靠近火焰,便发出一声单调的轻响。
这一日寒衣终于裁成。夜深了,小儿子已经沉沉睡去,大女儿坐在榻边,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嗫嚅着:“娘……”
她坐下来,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娘这次出门要很长时间,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弟弟,知道吗?”
“嗯……” 女儿把头埋进膝盖里,久久没有说话。
第二天她还是如约出发了。向北穿过荒野和人烟越来越稀少的村落。她不知道究竟应该往哪里走,只知道那一批征发的军队如今应在辽西。她只能一路向北,寻找着军队行进可能留下的痕迹。
天气一日日地冷下去,这一日她走到了易水。西风栗冽,砭人肌骨,寒雾冥冥,生波萧萧,此处有过衣冠似雪击筑歌,亦有过烟波浩渺尸骨沉(注:晋永安初,幽州都督王浚入邺,还至易水,以所将鲜卑多掠邺中妇女,命敢有挟藏者斩,于是沉于易水者八千人)。易水似乎总与悲音并行,千年的箫声随着流水缓缓淌过,不知何时这里又要挂起白幡……是预示着什么亘古不变的东西么?
天地之间,风吹回雪的声音寂寥地飘荡,没有答案。


十二
公元383年那一战的种种传说过了很多年仍在坊间传诵,说书人抚尺一挥描述得天花乱坠,而只有亲历者才明白那冰面上疯狂逃亡的极端惊惧——有几个士兵一直奔跑到气绝倒地,死时瞳仁缩得极小,眼白中的血丝似要炸开……
腊月的淝水,日星隐曜,阴风怒号。
“秦兵败了!秦兵败了!”
不知是谁率先喊起来,却在一刹那黑色的方阵浪潮般散乱退却……
淝水之畔不能待了,伤兵和商贩奔走四散,原本热闹的集市萧条冷清,就算想留下也没有物资。一片人心惶惶之中月棠和长安也决定跟着人群离开,月棠想在商贩逃光之前再买些针线,吩咐长安收拾好东西在村口等她。而当她回去时却愣住了——长安不在,村子西南角的房屋卷起了火光,黑烟滚滚,火势还在向东北蔓延,那边隐隐有人声……
又是流贼!
她转身想跑,却被一个人猛地拽住,回头一看却是秋云,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泪水和泥尘,她气喘吁吁地问她:“你见着胜儿没?”
胜儿是秋云儿子的名字,月棠的确没看见,摇了摇头。
秋云跌坐在地,大哭起来:“我和胜儿他爸收拾着东西呢,叫……叫他在院子里待着,结果一转眼他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月棠啊,你说,胜儿死了我还怎么活啊……”
月棠急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拉到草丛里,轻声道:“秋姐你别急,胜儿肯定是看到那些恶人了,来不及告诉你们就逃了……亏得你俩没被恶人抓住!周围你都找遍了?”
秋云满面泪痕地点点头。
月棠皱眉:“村里有没有什么他害怕的地方?”
秋云道:“有!有!西边那个土地庙,他怕得很……可是他怎么会往那里跑啊?”
月棠拉起她便走:“六七岁的孩儿,肯定觉得他害怕的地方恶人也害怕,他肯定在那里!”
她们接近那座破庙时听到小孩的哭喊与咳声,赶到时却愈发绝望——庙已着了火,只有一角还没被烧到,露出一个小缺口。秋云大吼一声就要扑过去,月棠急忙伸出脚绊住她:“秋姐,这个空太窄了,你进不去!”
而她愣住了。
这个缺口,秋云进不去,她却是进得去的。
两相望间,她的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父母和长安的面庞,却又望见秋云哀求的脸,听到孩子的咳嗽……
“我也希望……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战争,天下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彼时少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一阵战栗掠过她的全身,她终于轻声道:“我进去。”
热风和浓烟呛得她无法呼吸,她循着咳声终于抓住了一个小小的身体,火势越来越猛,她只有拖住胜儿向缺口爬,眼看屋顶的木梁就要砸下,她横下心用力把胜儿往外一推,一股热浪打来让她近乎昏厥,恍惚之间木梁却未落地,有什么人一把攥住她拉出了屋外……
月棠再醒来的时候身在一个难民聚集区里,秋云一家在她旁边,她和胜儿的伤都已被识医道者敷上草药处理。秋云告诉了她一个让她喜忧参半的消息——她怀孕了。


十三
栗冽萧条,是朔方的冬至。
这是除过年外军中唯一赐酒的日子,他捧着酒碗登伤熟悉的山上空地,那块藏东西的石头下,如今长眠着一个人。
——那把刀向他砍来时,是他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从身后杀死了持刀之人,却被敌方另一人如法炮制。
然后直接倒在他面前。
他拼尽全力才带回了他的尸身。
他高高举起酒碗望着天空,肩头的伤口经他一牵动再次裂开,白布上暗红又延伸了一寸。
“你最喜欢喝酒……如今有酒了,你又不来了……啊,我忘了……到了那里,你可以想喝多少喝多少的吧。”
怎么会……这个偷酒沉醉的家伙,这个玩世不恭的家伙,这个油腔滑调却也能认真安慰人的家伙……
酒顺着他的目光洒落黄土,颜色如血,犹带淡淡的香。
“我每次念诗,你都要打断我,今天你就听我念完吧。”
寂寥山川之间,是寂寥魂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与子同仇……”
他猛地哽咽了,终究还是没念完。
西风猎猎,六出凛凛,撕扯着残破的燕字旗,他久久伫立在高岗上,直到暮色四临,直到手中剩余的半碗酒失却了最后一丝温度,再照不见任何人的模样。
又一只鸟飞过了……正好是第三十一只。
他比自己还年轻……今年只有三十一岁。


十四
秋季的原野上,一只野兔奔逃着,身后飞来的石子却比它还快,正正砸中。男孩收起弹弓,得意地哈哈大笑,身后小女孩拍手笑道:“哥哥,你真厉害!”
“胜儿!清儿!吃饭了!”茅舍中传来秋云的呼喊,两个孩子嬉笑着跑到屋里,却见屋中徒留四壁,胜儿惊道:“娘,这是怎么啦?”
秋云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去邺城,清儿的父亲在那里。”
那小女孩清儿无比喜悦地睁大双眼,叫道:“真的?”
月棠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含笑道:“你秋姨什么时候骗过人?”
秋云一家后来找到了一片无主的肥沃土地,这几年五人衣食自是无忧。自从那日月棠救出胜儿,秋云夫妇便把她当作恩人,一心希望报答她。女儿清婉出生后月棠迫切地希望与长安重聚,秋云夫妇就一直按照她的描述和画出的图为她奔走寻找长安的讯息。上个月他们熟识的一个小贩从邺城卖完东西过来,说是找到了一人极为相似。月棠听了邺城这个地点隐隐觉得有合理之处,哪怕一丝希望她也要抓住。
呵……生在邺城,如果能死在邺城,也算完满了吧。


十五
十月廿五日。
“烧掉所有船只,全体趁夜拔营!”太子慕容宝望着波涛汹涌的黄河,自信地下令。
“可是殿下,魏军行动还不清楚,末将以为应当留部分人守在黄河边,阻挡敌军,再不济也来得及给前方报信!”身边副将据理力争。
慕容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多虑了!这黄河水这么急,他们怎么可能过得来!”
副将一拱手又想劝阻,慕容宝不厌其烦,挥手道:“知道了!赵王,你带着你的部下留在这里防备,剩下的,按原命令行动!”
慕容麟接了令,却在慕容宝走后一脸轻蔑地从鼻孔中哼道:“多此一举!我看他就是不想让我立功!就这黄河水这么凶,鬼才过得来!”
副将忙道:“殿下不可大意,若是这几日气温骤降,河水结冰,魏军很轻易就能渡河。”
“你呀,这么多年净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天爷又不是你家的,你叫它结冰它就结冰?结了冰对你有什么好处?”
西风卷地,沙石飞扬。慕容麟拂袖而去,留下两鬓苍苍的副将仰天长叹:
“天要亡燕,一卒奈何!”


十六
不是。不是。
月棠的脑海里,只有这空洞的两个字反复回响。
怎么会……分明一模一样的粗布衣衫剑眉薄唇,眸中极浓厚的阴郁,和苍白的骨节间握着的一本旧书,那个人缓缓抬头,目若止水地望向惊慌失措的人们。
“若是真有一人与我如此相似,倒也是极有趣的事情……”那个人沉思着,见月棠眼中泪光盈盈,忙劝道:“这天下大乱聚散离合也是正常,没有人能够逃脱,若是当真有缘……会再见的吧。”
清婉不知情,只是缠着月棠不住地问,月棠一面强颜欢笑敷衍女儿,一面承受着生活与心灵的双重压力,常常对着窗外独自伤神。
恍惚间,黄叶落了,飞雪至了,一霎就到了元宵。不远的镇上举行灯会,是夜箫声缭绕,灯华流转,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奔跑在飘舞的花灯之间,大呼小叫地猜着灯谜,月棠见此欢景,也稍为宽慰。
胜儿少年心性,很快和几个男孩追闹起来,清婉却在一家卖花灯的小店前驻足。遥看那家花灯虽也是竹条彩纸,图案却非牡丹芙蓉之类,反是墨竹瘦梅,别有清雅之处。
清婉目光灼灼地望着一盏画着梅花的灯,立于案前作画之人笑道:“小妹妹,看你很喜欢这盏灯,这里有个规矩,像你一样的小孩儿,若是背得出一首带有相应草木的诗,灯就可以送给你,你行吗?”
清婉昂首道:“当然,你听!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亡!”
“你这么小,却能背诗经,实是不易。”那人摘下灯递给清婉,“待会儿你许个愿,把灯放飞,你的愿望就会实……啊?”
他的目光触及了清婉背后的人。
闹市喧嚣,此刻却唯有两人对视,中间的小女孩仰头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生。


十七
这一切,普通士卒都毫不知情,他们只是按照命令日夜兼程。
十一月初九,他们赶到参合陂附近。隔着高耸的蟠羊山,月似被山头挖去一角,幽光冷极,宛如刀刃。
渐渐地他们进入梦乡,有些人就再也没有醒过。
他们不知道,这几日天寒地冻,黄河冰封,魏军已渡过黄河,趁着夜色疾行至蟠羊山,只等拂晓时给燕军致命一击。
他惊醒的时候,尚是月淡星残,而这荒山,冰面,隐隐奔雷似的声响——
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感突然将他牢牢攫住。天际线此时炸裂,射出破晓的第一缕光。在这种似鬼似魅的状态中他发狂般地笑起来,又骤然清醒,声嘶力竭地喊道:
“有敌——”
他没来得及喊出下一个字。
一柄长枪从他身后刺穿铁甲,直透胸膛。
天旋地转,灵台却一刹那清明,他用尽余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
天空是遥远的白光,身侧野草是摇曳的灰影,飞溅的鲜血划过一道道浓厚墨痕。那些墨痕深深浅浅,仿佛一句响彻天地却无人回答的叩问。
渐远,模糊,终于全部坠入黑暗。
公元395年,魏败燕于参合陂,坑杀五万燕军。
是日寒风栗冽,秃鹫盘旋,天下闻者莫不变色。


十八
半晌,月棠方盈盈一笑。
“她叫清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是你教我的。”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此刻唯有紧紧相拥。
清婉手里提着十几盏花灯,身后是皑皑白雪,花灯长街,身侧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两个人。那一圈粲然的灯火,使她宛若一朵盛放的莲,开在人间的天上红莲。
“从前我希望天下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如今,我只希望,我们的日子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十九
一晃竟是四十年过去了,村口守候的女人们已从少妇变成老妪。
她们都心知肚明最可能的结果,却仍苦守着最渺茫的希望。
只是每到黄昏时,那个唯一识字的女人都要唱起一曲《葛生》。哀凄的曲调,从遥远的春秋吹到了南北朝。残阳燃旷野,天地间只余悱恻的吟唱——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夜鸟骤然长鸣一声,低低地掠过村庄,消失在苍茫暮色里。


二十
朝廷终究是找到了他们的村子。军帖在村口挂起时,月棠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原来命运逼人至此犹未干休,连年的战乱,要榨干每一滴血液。难怪夕阳一日红胜一日,难怪水风月露的河流变为天阴雨湿的鬼津,难怪大旗一面面残破京观一座座筑起。不知胜利者踏着累累白骨走上高位之时,可听得见低微到尘埃里的悲泣?
天下大乱,原来没有人可以逃脱。
深秋,村口。
平日望去只见一片惨白的盐碱滩,这一日却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兵车前的黑衣小吏正对着名册核实征人姓名,白发老人哀哭于前,垂髫小儿牵衣于后,四周絮絮叨叨的叮嘱和沉闷的饮泣不绝于耳。
月棠怔怔地望着人群许久,才打开提了一路的陶罐,一时间酒香四溢。她斟了一碗递给长安,唇舌颤抖了许久,方才憋出一句话。
 “我要你……好好地回来。”
长安不忍望着她,只得低头,却见碗中的酒清晰地映出她的眉眼,一阵绞痛。
“如果……我回不来了呢?”
月棠缓缓握住了长安的手,她的目光炽热而决绝,令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沸腾的血液。
在凄风苦雨里变得冰凉的血液,就算再有火焰也只会凋零成灰烬,碎裂,最后跌进无边的黑暗。
而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字道: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到你回来,或者等到我死。”


年表
362年 长安出生于长江以南
364年 月棠出生于邺城
370年 月棠开始随家人流亡
372年 相遇
377年 长安家遭流贼难
378年 到达江北,次年瘟疫
382年 结婚
383年 秦晋淝水之战,失散,是年月棠生女清婉
384年 后燕建立
386年 北魏建立
387年 重逢
394年 前秦灭亡,长安被迫参军
395年 参合陂之战
420年 五胡十六国时期结束,南北朝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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